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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孙睿:半岛bandao体育年年有鱼

发布日期:2024-05-20 11:45 浏览次数:

一道白烟儿从煎饼车里不间断地冒出来,像段一米长的白纱在空中轻舞,烟儿到了一米以外的地方便消散了,但香味儿还在。崔国利双手各持一柄钢板小铲,在饼铛上煎烙着一块面饼。两柄小铲如两根线绳,让与它们连接的面饼像木偶一样听任调遣,一会儿这面朝上,一会儿那面朝上。现在两柄钢铲又像夹子一样伸进调味盆,将里面的洋葱末出一撮,撒在已经煎熟的烤冷面上,然后小钢铲就成了明晃晃的两把刀,左右轮番,此起彼伏,将洋葱剁得更碎,让汁液融入附着鸡蛋的面饼中。白烟儿更白了,消散后留下的味道更浓了。

背着书包在一米外等待的小胖墩已经咽了半天口水,因为胖,埋在胶原蛋白丰富的肉下的喉结不易被察觉地上下滑动,不止一下。这让崔国利的动作更加流畅,不自觉加入提腕、甩肘等以前未使用过、也未意识到的花活儿。

太阳此刻就在崔国利左手的前方,已经快挨到那片高层塔楼的楼顶,它射出的光穿透煎饼车的玻璃框架,然后不知道又发生了怎样的折射和反射,其中一束落在不规则运动着的钢铲上,犹如一抹刀光——在与饼铛有限的接触里,钢铲锃亮的金属面尚未受损——也带着寒意,晃了一下崔国利的眼睛。崔国利自如洒脱的动作瞬间硬化,又借着惯性剁了几下,才停止动作,闭上了眼睛。

一直等着出锅的小胖墩关切问道,叔叔,洋葱呛眼睛了吧?崔国利没有摇头,也没有点头,刚才的寒光让他心头一紧,感觉自己被扎了一下。他闭着眼睛,调整了呼吸,睁开眼说了个“没事儿”,便继续操作。他用右手的钢铲抵住面饼,左手的钢铲再次被当做刀使,将面饼竖着划了几道,又横向按了几道,完整的面饼变成一块块小方片儿。然后左手的钢铲又恢复了铲子功能,将这些面片儿盛进纸盒,扎上三根牙签,从煎饼车的玻璃窗后传递到小胖墩手里。小胖墩的手已经等在空中,接过纸碗时说,您是左撇子呀,怪不得做出的味道和别人不同!不等崔国利作出回应,小胖墩已把烤冷面端到一旁,倚着电线杆享用起来,之前他已经付过钱。

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,崔国利悬着的心也落了地,点上一根烟抽起来。心里刚才紧了的那一下,还没完全过去,但对此刻已构不成影响,崔国利不再理会它,任其自生自灭。

小胖墩上六年级,今天是他第十二天来吃烤冷面,这是他吃的第十五碗,前三天都吃了两碗。崔国利第一天出摊儿的时候,第一份烤冷面就卖给了小胖墩。那天他吃完第一碗,又要了一碗,说太好吃了。崔国利知道,小孩们所谓的好吃,就是有些滋味罢了,其实这玩意儿没什么营养,主料是淀粉掺碱面,除了磕的那个鸡蛋还算正经东西,剩下的就靠各种刺激性调料让口腔兴奋起来。对于小胖墩刚才说的“左撇子做出来的味道就是和别人不同”,崔国利认为,不过是他放的调料恰好正中小胖墩的味蕾而已。

那天崔国利看着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,就跟他开玩笑,说,这么胖了,还吃。小胖墩听不出是玩笑,认真作答说,回家我爸不让我多吃,逼我减肥,我吃不饱,只能先在外面吃个半饱,然后回家再吃一点。吃完第一碗,小胖墩又要了一份。崔国利是卖烤冷面的,靠这个养家,他才不管这个吃多了会不会变得更胖,便又给小胖墩做了一份。接下来的两天,小胖墩又是放学路过这里,吃完两碗再回家。第四天,小胖墩只吃了一碗,说他爸给他量体重,发现胖了两斤,骂了他一顿,他只能控制自己。从此,每天放学,小胖墩都会先在这儿吃上一碗烤冷面,然后擦掉嘴上的油,满足地朝家走去。

小胖墩前后吃了十五碗,不是崔国利有心一碗一碗地数着,是他清楚记得今天是自己出摊的第十二天,也是出狱后的第二十一天。

十二年前,崔国利从本市的阀门厂下岗后,自谋生路,在商贸城二楼租了个服装摊,成为个体户,卖衣服为生。商贸城是新开业的,一共三层,一楼是小商品区,二楼经营服装,三楼是家具和家电。各层都有管委会办公室,一个办公室安排了一个主任,负责管理本层商户,物业和居委会的作用兼而有之。服装这层的主任四十来岁,酒糟鼻子,一副大红鼻头儿戳在脸上像个熟透的草莓,却让人不想多看。不知他怎么就来这层任职了,用当地话说,人特揍性。有个一官半职,便对商户们吆五喝六,找他办点事儿,永远叫你等着吧,一等就是好几天,具体几天,得看你什么时候把东西送到他的手里——如果是卖鞋的,送一双鞋,事情便能很快解决;如果是卖内衣的,送他两条裤衩,说透气不勒,问题的解决也近在眼前了。开业一个月后,商贸城原配的不锈钢卷帘门坏了,按说是质量问题,商贸城应该负责修。崔国利去办公室说明情况,酒糟鼻给他做了登记,然后就让他回去等着吧。崔国利知道他什么意思,但崔国利性子直,不惯他这毛病,就是不送东西,宁可自己那间商铺的门不能完全打开,个儿高的顾客进出门都会磕脑袋。很多逛店的看卷帘门没完全打开,以为这里暂不营业,便也不再往里走,买卖因此也耽误了。

崔国利卖保暖衣裤,旁边的商户跟他说,送酒糟鼻一条秋裤,就说给嫂子穿,明天门就能彻底打开。崔国利倔,说我就不信不给他东西,他就能不给我修门!

一周后,崔国利的门还是那样子,他又去找酒糟鼻。酒糟鼻说,商户进驻前,门坏了商贸城负责,你都用了一个月了,说明是你自己弄坏的,自己解决。崔国利没办法,只好在立冬那天送出保暖裤,门的问题解决了。他心里的门又关不上了,每次和酒糟鼻打照面经过,也不理他,直目楞登走过去,当他不存在。

第二年春天,二楼在过道立了两排柜台,打算出租这些位置。大家都知道,这是二楼管理者想出的创收办法,柜台是他们拉来的,到时候租金就收入自己的小金库。崔国利的店铺挨着过道,平时开门后,他会把模特大腿和库存货物等杂物从店里搬到过道,这样屋里就显得豁亮了,打烊时再挪回屋里。现在过道变窄,经营受到影响,便去办公室讨说法。

崔国利说,当初租这门脸儿,就是看中它挨着过道,位置好,现在旁边摆上柜台,挡了店面,也碍事儿他摆东西了,要求管委会停止招租。酒糟鼻说,过道本来就是商城公共面积,不能摆东西。崔国利说,房租不止按店内面积交的,公摊面积也给算进去了,既然交了这份钱,就可以使用这些面积。酒糟鼻说,公摊面积是大家享用的,不是你独占的,你从那儿走可以,摆东西不可以。挡了大家的面积,但摆上柜台,可以招揽更多顾客,利益大家。崔国利说,过道弄得这么拥挤,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,着火了人都跑不出去。酒糟鼻说,不可能着火,家家都有灭火器,火星一起来,就能滋灭。

崔国利无功而返。回到店里,看着玻璃墙外面的那些柜台,越看越气,就给消防队打电话,说这儿存在消防隐患,过道拥堵,不利于人员疏散。没一会儿消防队来人了,酒糟鼻陪着,拉尺子量了柜台外过道宽度,确实不够标准,就叫人把两排柜台往中间推推。柜台之间的空间小了,过道看上去并没有宽出来多少,但合乎标准了,消防队的人就撤了。送他们走的时候,酒糟鼻看了眼崔国利,看完是先闭上眼,把头扭过去后,才睁开眼,并微昂起脖子。这样的一眼,把崔国利看得生疼,感觉自己被酒糟鼻的眼皮夹了一下。

很快那两排柜台就被新入驻的商户填满货品,还有人充分利用空间,在柜台上立起展架,变成一堵堵矮墙,挡住了崔国利的店。他的店,原本是过道丁字路口最抢眼的位置,两面玻璃窗,展示面积大,现在被新增添的这些柜台淹没覆盖,进店人数肉眼可见地少了。每天酒糟鼻像检阅一样,从那些新立的柜台前路过,摊主们主动和他打招呼,还偷偷往他手里塞东西。酒糟鼻拿着那些东西,像带着战利品,从崔国利的店铺前招摇走过,盒饭吃一半的崔国利扣上饭盒,拧开矿泉水瓶,咕咚咕咚灌自己。

第二天上午,商贸城正上人的时候,崔国利挪动货架,把挨着过道的那扇落地玻璃墙露出来,把本就锃亮的玻璃擦得更亮,屋内显露无疑。他拎起一条秋裤,用打火机点着裤脚的线头,火苗向上燃烧,越烧越烈,引燃了秋裤的布料,随后,一撮火苗变成了一片火焰。崔国利面无表情拎着燃烧的秋裤,站在玻璃窗前,直到那团火焰要烧到手的时候,才松开。火团掉进下方的铁桶里,继续燃烧,冒出青烟,桶里燃烧的秋裤残骸渐渐变成一团黑色的灰烬。这一场景,引得顾客无心选购商品,纷纷掏出手机拍照,也引来管委会的人。

酒糟鼻带人进了崔国利的小店,问他折腾什么呢。崔国利说处理库存,外面不让堆放,屋里又摆不下,只好烧掉。说着又点着一件保暖内衣,用晾衣杆挑着,左右摇摆,仿佛一个身上起火的人正翩翩起舞。玻璃门外,商家们大概也知道崔国利此举用意,饶有兴趣注视着屋内。

酒糟鼻说,引起火灾怎么办?崔国利说,我屋里有灭火器。酒糟鼻说,你这弄得也太呛了,别的商户怎么做生意?崔国利说,那也没有你们那儿呛。说到了酒糟鼻的软肋。平时酒糟鼻叫一群狐朋狗友在办公室扯淡打牌,烟不离手,商城装的是中央空调,每个房间的上方都通着,挨着他们的商户闻着烟味苦不堪言。酒糟鼻又说,你不要带着情绪做事。崔国利不理他,继续烧。酒糟鼻企图拉拢周围商户,用集体情绪制止崔国利,说,你这样造成的影响很恶劣,耽误大家挣钱。但这次,大家站在了崔国利这一边,并没有表现出抵触。平时大家面上哈着酒糟鼻,给他点儿颜色看看,乃众望所归。跟耽误半天买卖比起来,大家都更愿意看崔国利多烧几件衣服,忍气吞声的结果只能是让酒糟鼻的专横变本加厉。甚至有人悄悄找出自家过季服装,准备等酒糟鼻走后,给崔国利送去,为他输送弹药。

酒糟鼻见劝阻无用,便留下一句话:见好就收吧,再烧下去,后果自负!说完便走了。崔国利用几件保暖衣裤打击了酒糟鼻的嚣张气焰,赢得了商户们的尊敬。有人进店慰问,给崔国利递上烟。火还没灭,崔国利把烟伸进火苗点燃。窗外的商户看到,纷纷拿烟进来,借此圣火,点着自己手里的烟,扎堆儿抽了起来。

民众的拥戴像一阵鸡血注入崔国利体内,本来他打算收手了,听到大家对酒糟鼻的种种抱怨后,他决定再玩一下午,替大家出口恶气。中午饭是旁边的商户订的,不由分说,直接叫外卖送到店里。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店主跟崔国利一起吃的,每人还吹了三瓶“勇闯天涯”,喝得心情舒畅。

崔国利不会白吃白喝,酒足饭饱后,又翻出一摞打底裤,一条条烧了起来。烧到最后一条的时候,警察来了,挤进人群,拎起崔国利店内的灭火器,浇灭着火的打底裤,顺便劈头盖脸滋了崔国利一身,然后以扰乱公共秩序为名,把他带走了。

两个礼拜后,崔国利胡子拉碴出现在商贸城。那天被警察押走,没来得及锁店门,拘了十四天,现在才放出来,他去办公室取店门钥匙——后来是管委会替他锁的门,钥匙在酒糟鼻那儿。

酒糟鼻从抽屉里拿出钥匙,没立即交给崔国利,攥在手里问他,在里面没受委屈吧?崔国利故意说,没发现我都胖了吗?酒糟鼻坐在老板椅里笑了,说,确实有点儿发福。说完,把钥匙往桌上一扔。桌面滑,钥匙没停住,离开桌子,落到地上。酒糟鼻说,对不起啊,手上没准儿。崔国利站着没动。酒糟鼻点上一根烟,站起来,转身推开窗户,背对崔国利说,以后别瞎折腾,再被逮进去,还得胖,胖了还得减肥,多累呀——而且你看,我是在屋里抽烟,但烟都跑外面去了,呛不到商户,你挑我这毛病也没挑到点儿上。说完酒糟鼻不再看崔国利,兀自对着窗外抽。

崔国利瞥见桌上的水果刀,酒糟鼻正背着身,他便把刀拿到手里,俯下身,但是没有捡起钥匙,而是钻到办公桌下面,展开水果刀,照着酒糟鼻右脚后脚跟上面的那条大筋一抹,“噗”一声,酒糟鼻身体向右侧倾斜了一下,哀嚎着倒地。

从此,酒糟鼻在商贸城消失了。崔国利也因此被判了十年,罪名是故意伤害。酒糟鼻的两根脚筋被挑断了。崔国利在割断酒糟鼻的第一条脚筋后,又在他倒地后,上前攥住他的左脚,把水果刀横向一挥。酒糟鼻从此再没有站起来过。那天崔国利选择“挑断脚筋”这种江湖上流行,但未必有多少人真敢用的方式完成自我表达后,带着水果刀,打车去分局自首。

宣判前,酒糟鼻家人索要一百二十万赔偿金,崔国利家人拿不出。他单身,就两万块积蓄,父母还在上班,东拼西凑把十八万送到酒糟鼻家,酒糟鼻坐在轮椅上欲哭无泪,说,就不能再多点儿了吗,我都这样了!最终因赔偿金数额没能满足酒糟鼻的要求,崔国利被重判,按致人重伤罪上限十年拘役。

入狱后第三年,崔国利表现良好,正准备给他减刑,却传来酒糟鼻去世的消息。因久坐轮椅,缺少活动,器官机能下降,加之情绪低迷,长期嗜烟酗酒,身体难受,一检查,肝癌晚期。从查出来到去世,不到半年。受害人死亡,崔国利的刑没减成。

役满十年,崔国利出来已经三十八岁。父母都退休了,十年里省吃俭用又攒了点儿钱,都拿了出来,给他做小买卖用,知道他现在想正经上班已不太容易。

进去前,崔国利只知道有“朝鲜冷面”,出来后,发现大街上流行一种叫“烤冷面”的小吃,很好奇,吃了一碗,挺香。在里面吃不到调料这么丰富的食品。边吃,崔国利边跟老板聊天,一碗吃完,也大致知道成本和窍门了。

一周后,他弄了辆煎饼车,玻璃窗上贴着经营项目,煎饼、烤冷面、烤鱿鱼、铁板金针菇都做,一个饼铛,弄熟一切。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出摊儿,崔国利选中一片新小区的门口,配套设施还没建起来,上班族没地儿吃早饭,正好卖他们煎饼。现在看着煎饼车停在那儿,崔国利手心痒痒,急于出摊儿一试。于是就赶在黄昏放学的时候,把煎饼车停在中学后门的那条路上,小胖墩便成了崔国利的第一位顾客。

崔国利是第一次出摊儿,但之前已在家中的饼铛上苦练多日,火候掌握得当,调料量拿捏准确,第一单就拴住小胖墩的胃口。此后的十一天里,崔国利早上服务匆匆忙忙的上班族,过了十一点就转移阵地,去服务饥肠辘辘的学生族,一直待到学校锁门;然后灭了火,自己点根烟儿,磕俩鸡蛋摊在饼铛上,用余温自然煎熟。期间他收拾好家伙式儿,拧紧调料瓶,盖好盛放香菜蒜末葱花的不锈钢盆,烟抽完,活儿干完,鸡蛋也熟了。吃完一抹嘴,把改造过的三轮车打着火,骑着回家。三十八岁以后的生活,就算开始了。

现在崔国利看着小胖墩狼吞虎咽吃得一脑门汗,从车里拿出瓶矿泉水递给他,小胖墩说不用,崔国利说喝吧,不要钱,慢点儿吃,细嚼慢咽不容易胖。小胖墩接过水,说,谢谢叔叔,灌了一大口,喝完冲崔国利咧嘴一笑,继续埋头吃起来。突然一辆吉利帝豪停在小胖墩跟前,小胖墩瞬间嘴脸僵住,丢下装烤冷面的纸碗,转身就跑。帝豪驾驶室蹿出一个中年壮汉,三步两步追上小胖墩,一把揪住他的书包。小胖墩动弹不得,求饶说,爸,我错了,以后再也不吃了!

中年壮汉揪着小胖墩往车里走,走到车前瞥了煎饼车一眼,只是想对摊主表达出愤怒之情。家长都反感这些街边售卖的小孩食物,除了解馋,只剩百害。结果这一眼,让中年壮汉获得了意外信息,他都转回头了,又扭过来,看了崔国利第二眼。崔国利不认识他,但从他的眼中,崔国利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。当年挑断酒糟鼻脚筋的事儿在当地广为流传。

车开出两百米,突然停住,小胖墩跑出车外,扶着路边的树呕吐起来,翻江倒海,哇哇不停。崔国利拿起小胖墩落在他那儿的水,准备送去,小胖墩看到崔国利走来,赶紧蹿回车里,车提速开走了。

第二天,崔国利还在这儿出摊,到了放学时间,看见小胖墩走在马路的另一边,低着头只顾朝前走,快走到煎饼车对面的位置时,竟健步如飞,直到把煎饼车甩在身后才减速。第三天以后,崔国利再没看见过小胖墩。后来有一天,也是几个小学生等烤冷面出锅的时候,又过来一个骑车学生,大声招呼守在煎饼车前的那些学生,你们怎么还吃这家的东西呀,没听胖子说吗?那几个学生问,胖子说什么了?骑车的学生没说话,蹬上车就走,骑出老远,才回头喊道,这老板杀过人!那几个学生听傻了,回头看着崔国利不敢说话,等待确认。崔国利说,是真的。听完,那几个学生愣在原地,目光慢慢垂落,停到冒着热气的饼铛上,烟雾缭绕,崔国利关了火,把做好的烤冷面盛入纸餐盒中。第一铲子盛好,准备盛第二铲子的时候,突然一个学生转身撒腿就跑,另几个学生也二话不说,像捅了马蜂窝,狂奔而去,烤冷面也不要了。

你敢吃杀人犯做的烤冷面吗?这成了学生中间流传的一个冒险游戏,越传越广,没人来挑战,烤冷面卖不出去了。崔国利知道那天小胖墩为什么呕吐了。再摊煎饼的时候,手变僵硬,以前腕子一拧,转一圈,面糊就能变成一张纯圆的煎饼,现在得转两下,才能画出一个圆,还抹不均匀,面饼上都是洞。

靠手艺活儿吃饭,手没了自信,那就完了,不得不换工作。崔国利在里面待了十年,已经和外面的智识型社会脱节,脑子里仅存的一点儿知识就是犯什么事儿会判多少年,日常生活中用不到,只能去扛大个儿。崔国利去了搬家公司,搬家不靠手,靠体力。崔国利有的是力气,攒了十年的力气,和积存的怨气。

一辆搬家车上配俩人,一个司机,一个纯干活的,两人都要动手搬。崔国利就是那个纯干活的。搬家的起步价是两百,公司留一百,剩下一百两个人分,司机六十,纯干活的四十。平均算下来,搬一车需要三四个小时,一天最多搬四车,收入有限。所以司机——他是这趟车的老大——会以东西太多装不下,或电梯进不去,需要走楼梯为由,让客户加钱。哪怕加五十块钱,也相当于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五十。公司允许师傅们这么干,毕竟挣的是辛苦钱,每个行业都有潜规则。司机抬价的时候,崔国利不插话,就在一旁等着,价格谈拢,他就动手搬。也有个别主顾偏跟他们置这口气,不纵容坐地起价的行为,宁可不搬了,再找别的搬家公司。但大多数人不会为这百八十块钱改变计划,这天往往是特意挑选的搬家吉日。

价也不会说涨就涨成,往往需要唇枪舌剑一番。崔国利摸索出规律,你来我往的过程通常在二十分钟左右,可能这时候是人的疲劳期,主顾被说烦了,时间宝贵,便应了。有一次司机刚和女主顾讨价,男主顾出现了,问怎么回事,然后看到了坐在一边抽烟的崔国利,两人认识,都在商贸城练过摊儿。男主顾说三百就三百吧,然后跟崔国利打招呼,还给他和司机从冰箱里拿出雪碧。搬好后,男主顾还要留他们在新家喝茶,女主顾态度也不一样了,特意买了两盒烟送给崔国利和司机,显然她知道了崔国利是谁。这种热情令崔国利难堪,他没有坐下,东西搬完手都没洗,憋着尿就走了。

干了半年,崔国利看清一个事实:大部分不认识他的人,对待他和司机都很冷漠,指手画脚;而一旦认出他,立马客气起来,头都会随之前倾。对此崔国利很受挫,说明他在旁人心里,还是一个杀人犯。

他觉得有必要离开这座城市,这里太小了,十年前发生的事情,至今挥散不去。父母身体尚可,崔国利决定去南方,离这儿远点儿。

到了南方,崔国利的第一份工作仍是搬家。跟别人比起来,除了力气,他找不出别的能拿出手的东西。南方一片繁荣景象,大家竞相开店、办厂、弄公司、迁新居。崔国利一天忙到晚,熬了三年,干过各种活儿,掌握各类客户需求后,买了面包车,开始干货拉拉,也当司机也搬货,进账多了,还找了女伴,一起生活,并有了结婚的打算。

一天崔国利接到一个电话,是以前找过他的一位叫扈明的主顾,对方挺客气,问他最近忙不忙,有点活儿想找他帮忙。崔国利记得这位主顾,四十上下的男性,刚干货拉拉的时候给他搬过东西,是一地的书,打包成一个个小箱子,受累不讨好的活儿——总体积不大,一车倒是拉得下,但搬上搬下麻烦,单件还重。崔国利正琢磨该怎样找个借口取消这单,对方先摆出态度:师傅你别为难,都是小件,得一趟一趟搬,搬完给你加点儿辛苦费。对方先这么说了,崔国利也不好意思再问辛苦费是多少,就干了。东西琐碎,崔国利又是一个人,不好搬了,这男的就上前搭把手儿,也一直没闲着,反弄得崔国利有些过意不去,心想,辛苦费给不给、少给点儿,都无所谓了。最终辛苦费还是给了,给得也合适,符合他之前的预期。崔国利对这人印象不错,言而有信,又不抠抠索索。

现在这人又来找崔国利干活,他觉得应该去,哪怕不好搬也得帮这个忙,没问搬什么,便当即答应。

到了约定地点,是湖边,小码头停着船,一筐筐注了水的活鱼已经在箱式货车上码好。旁边有几个人,扈明也在其中,正双手合十置于胸前,冲着鱼筐念念有词,崔国利听来,像在念经。他走上前,和扈明打招呼,说,约的两点,我没迟到吧?扈明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说,没迟到,还没开始,稍等片刻,说完继续念诵。崔国利在一旁认真听了听,一个字没听懂,听节奏就是像在念经。

念完,扈明和这几个人冲着鱼筐缓慢鞠了一躬,合十的双手放下,恢复生活常态。扈明告诉崔国利,活儿就是把筐里的这些鱼搬到船上。崔国利怕自己听错了,重复了一遍,扈明说对,我们要放掉这些鱼。崔国利来不及理解这种行为,已经有人跳上车,开始卸鱼。他赶紧参与其中。

扈明让崔国利别着急干活儿,给他安排了具体工作,就是把别人从车上卸下来的鱼筐搬到船上,像在车上码放的那样,再一筐筐整齐摆好。

崔国利照做。活儿不难,同一套动作不停地重复,但鱼筐沉,连鱼带水,得有四十斤。不能干快了,扈明嘱咐过,别把鱼甩出来,尽量稳。一货车差不多两百筐,估计搬完,明天腰会酸两天。工作量显然比一车货拉拉大,工钱多少,崔国利边干边合计,他猜扈明应该不会亏着他的。

卸车比装船快,货车空了后,那些人开始把地上的鱼筐往船上搬。崔国利也不知道他们这算帮自己的忙,还是也来挣钱的。

都搬完,大家上了船,扈明让崔国利也一起。驶至湖中央,他们就把一筐筐鱼倒入湖中,扈明让崔国利也倒,要慢一点儿,筐尽量贴近水面,动作柔和,别惊着鱼。原来放生是这样。崔国利倒了几筐后,心慌起来,看着一筐筐鱼投入湖中,无异于一摞摞钱随手扬掉。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,自己是来干活的,手脚要麻利。

放完鱼,坐船回到岸边,众人告别,纷纷散去,剩下扈明和崔国利。扈明问,崔师傅,今天的活儿怎么收费?崔国利就怕别人跟他客气,这么一来,反而不好开口。崔国利咂咂嘴说,比搬书累点儿,主要是量大,加个油钱吧,来这儿多跑了四十公里。城里的公园不让放生,扈明他们只能在郊区找地方。扈明说,回去也得多跑四十公里,说着掏出准备好的钱递到崔国利面前。崔国利接过,数完,又咂咂嘴说,是不是有点儿多了,说着抽出一张退给扈明。扈明说,不多,收着吧,下回有这事儿还得麻烦你。

听说还有下回,崔国利就多问了两句,你们经常放鱼吗?扈明说,每周一次,以前搬鱼的师傅回老家了,需要再找个师傅,你要是愿意,以后每周都找你。崔国利说,倒是愿意,就是有点儿干不习惯——一车鱼得多少钱呀,说倒就倒了?扈明笑了,说,我们是一个放生小组,已经放了很多年,全国各地都有人汇钱来,让我们帮着买鱼放掉,为自己积功德,收到多少钱,我们必须放掉多少鱼。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放鱼?崔国利问。扈明说,他们想帮助到自己。

崔国利没有再往下问,他决定以后每周都来,干着干着,就懂什么叫“帮助到自己”了,这几个字让他有种莫名的兴趣。

渐渐地,崔国利搞明白扈明这伙人是怎么回事儿。放鱼是“副业”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,平时各忙各的,放鱼的时候才凑一起。他们是一群在家的学佛人,也有老婆孩子,像扈明,还是一家民营公司的副总。这些人有个统一的老师,见面学习的机会少,他们就跟着老师的直播讲座学。老师已过六旬,信众广泛,自青年时代开始放生,追随者日渐增多,现在形成一定规模,扈明就是其中之一。

早些年老师腿脚利落的时候,也会到放生现场,亲力亲为,后来行动迟缓了,放生的统筹管理等事务就交给专人去做。扈明在放生过程中展现出良好的组织协调和与人打交道的能力,师父便把这事儿交给他。能多为师父做事情,是扈明的心愿。他在一家设备制造公司当销售副总,很多业务靠电话就办了,不需要去公司的时候,就专心操持放生的事儿。放虽然半天够了,但前期的买和联络更费时,每放生一次,至少忙活两天。从放生上的投入,能看出学佛的投入。

因为每个人放生完还有工作要干,不能把自己耗得筋疲力尽,所以每次需要一个人专门来搬运,这就找到了崔国利。一来二去,崔国利和扈明混熟了,问他为什么要学佛。扈明说,心里不安,所以学。崔国利又问,学了就能安了吗?扈明说,这得你自己试。崔国利继续问,佛教都教什么?扈明说,与人为善,多做好事,学会放下,修炼忍辱,什么都教。崔国利说,那怎么学呢?于是扈明就带着崔国利一起学,再看师父直播授课的时候,也叫上他。

那些课,崔国利不全能听懂,似乎又感觉说得全对,有点儿听上瘾,只要没事儿,赶上有课,就会去听。慢慢地,扈明不再管崔国利叫师傅,改叫师兄,学佛的居士相互间都这样称呼。扈明也开始关心起崔国利的生活,问他一个北方人,为什么来这边生活。崔国利被人多次这样问过,对答如流,说老婆是这里人,这边过日子也比老家舒服,他就留下了。

每次放生,崔国利看着一条条即将变成腹中餐的鱼再获新生,翻晃着白肚皮欢畅游走,他也欢快起来,觉得这活儿干得挺有意义。收工的时候,扈明给他工钱,他没要,说算他也给放生捐次款。扈明便收好钱,拿出本子,写下崔国利的名字和数额,合上本子后说,随喜师兄。

崔国利渐渐觉得自己也成了扈明他们那样的人。出狱快四年了,他“帮助到自己”,重新体会到快乐。

有一天,崔国利做了个梦:自己在游泳馆游泳,越游越深,身边的人越来越少,声音渐无,最后就剩他一个人了。他继续往深处游,也不需要换气,遇到一群红色的鲤鱼,它们跟他自来熟,围住他,啄去他身上的污垢,弄得他又痒又舒心。他在水里翻了几个身,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,红色鱼群跟随着他,啄干净身上的秽物,又去啃他脚上的陈皮。正享受着,突然一条脊背黑青的鱼游过来,似曾相识,崔国利正琢磨在哪儿见过它,它冲着崔国利的左手就是一口,竟然有尖利的牙。崔国利躲闪开,问,你要干吗?黑鱼不理崔国利,依然冲他左手咬去。崔国利除了写字用右手,使筷子、拿刀,左手都是惯用手。

崔国利说,我知道你是谁了!黑鱼说,没错,就是我,我现在变成一条鱼,没有手筋脚筋,不怕你了,说着冲着崔国利的左手又是一口。这回崔国利没躲开,左手被牢牢叼住,牙齿扎进肉里,针刺般疼痛。崔国利想甩掉黑鱼,甩不开,又用右手去拽黑鱼,黑鱼浑身坚密,像一根橡胶棍,越咬越紧,掌心被它的牙齿刺透,疼得钻心。

崔国利疼醒了,坐起来,汗湿透全身。右手拧开台灯,伸出左手看,完好无损,却真的疼。不知道这疼是哪儿传来的。老婆半睡半醒地问他怎么了,崔国利又关上灯,说,你接着睡,没事儿,然后自己坐在黑暗中缓神。他知道,在自己的眼里,他仍是一名杀人犯,而不是崔师兄。

刚刚获得的快乐在崔国利身上消失了。搬起鱼筐来,也没有了往日的投入,还失手打翻一筐。扈明正在一旁,没说什么,跑过来帮着捡鱼,捡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崔国利仍继续去听直播课,坐在师兄们中间,却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进错教室的杂人。

有一天老师讲的是清洗罪业,说每个人在今生和前世都做过大大小小无数错事,严重的可以叫罪过,忏悔可以让人清扫这些罪过,对已犯的错误生出悔意,并发愿未来不会再犯。忏悔有很多种方式,可以念诵口诀心咒,也可以靠做事情,比如放生。以前做的错事、坏事,本质是伤害他人乃至生命,做完掖着藏着,不愿意让人知道,越捂越发霉。放生是一种帮助其他生命的行为,无形中为心里注入了阳光。所以参加放生的人,结束后会通体喜悦,能逐渐形成做好事的习惯,也就杜绝了再做错事。

课听得大家异常兴奋,在场的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有救了,要把放生一直进行下去。扈明注意到崔国利近期的低沉,突然问他,现在能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事和为什么那么多人捐钱放生了吧,不仅帮助放生的动物,也帮助自己消罪。崔国利若有所思说,你看上去不像犯过什么错误的人。扈明笑了,说,这能看出来吗?崔国利说,你看了那么多书,还会犯错吗?扈明笑得更厉害,也带着一丝惭愧说,也说不定更会换着花样犯错误。

说着,众人就开始袒露自己做过什么错事。一个师兄说自己小时候偷拿过大人的钱,第二个师兄说自己中考的时候做过弊,第三个师兄说自己骗过女朋友,第四个师兄说自己曾经抛弃过父母。在这种气氛下,崔国利也动心了,想把自己挑断酒糟鼻脚筋的事情拿出来说一说,顺便讨教一下,这种事情是不是通过放鱼,也能消掉。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,以世间的标准,他犯的这种错和别人的那种错,不是一个等量级的,弄不好会让他失去放鱼这份差事。就在他进退不得的时候,手机响了,老婆急着找他。

再放生的时候,崔国利请示扈明,想带上老婆,让她也参与参与,沾沾福气。扈明说当然可以。

崔国利的老婆挺能干,四十斤的鱼筐也搬得动,顶半个男人用。扈明让她悠着点儿,她说没事儿,自己练过,打小就干活。上直播课的时候,崔国利也带着老婆,让她也跟着学学。无论老婆干活还是上课,崔国利总会多往她那边看几眼,不像老夫老妻,更像还没把她追到手。

两个月后,崔国利再来湖边,已是老婆开车,包括平时干货拉拉,崔国利也都让老婆开,他坐副驾指挥。崔国利管这个叫培养新人,他老婆——其实两人还没结婚——最近失业了,崔国利让她考了驾照,多门技能多条出路。

老婆渐渐成了崔国利家干活挣钱的人,崔国利则积极地上起直播课。有活儿的时候,老婆送他来听课,自己开车去拉货。上课地点在扈明家,扈明离过婚,现在自己住,经常在家招待师兄们。一次下了课,别的师兄都走了,崔国利特意留到最后。剩他俩的时候,崔国利问扈明一会儿忙不忙,不忙的话,跟他说说话。扈明又给崔国利的杯里续上水,两人聊起来。

崔国利告诉扈明,其实他没有结婚,只是打算和带来放生的那个女人结。扈明说,没什么区别。崔国利说,再跟你说一件她也不知道的事情。扈明问,还有别的女人?那倒不是,崔国利说,我留在这边,其实是因为老家那边混不下去了。什么原因?扈明问。崔国利并没有像倒鱼那般轻柔,直接说,我杀过人。

扈明一时没缓过来,看着崔国利,说不出什么。崔国利说,我不是通缉犯,已经服过刑,在里面待了十年。于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,最后不忘为自己骗了扈明进行道歉。

扈明说,怎么想起说这个了?崔国利说,我想问问,像这种错,也能洗刷干净吗?扈明说,老师说过,越严重的错,就越要积累更多的功德——一筐鱼四十斤,一车三百筐,总计一万五千斤,折合七吨半,你觉得放生多少车能让错误一笔勾销?

崔国利想了想说,不知道。扈明说,那就一直放下去,直到你觉得罪业被洗清。崔国利又咂着嘴,半低下头,目光看向一旁说,那要是犯了两次这种错误呢?扈明也将目光移向他处,若无其事地说,尽管放下去,全心去放,不用多想。崔国利关心地问,放鱼的事情你们会一直进行下去吗?扈明说,当然。崔国利问,两年后还会再放?扈明笑了,说,二十年后也不会停。崔国利也笑了,说,好。

这天上午崔国利和老婆放完鱼,又拉了两单货,忙到晚上六点,累得够呛。天已经黑了,老婆开着车往家走,崔国利坐在副驾驶上睡着了。到了家,老婆也累得不行,没劲儿再弄饭,只想立即睡上一觉,让崔国利自己出去吃一口,不用管她,说罢便上了床。

崔国利和老婆住在城中村,巷口都是小吃店,他吃了份红烧肉盖饭,又加了个鸡腿,吃完给老婆打包了黄焖鸡饭,带回家放到桌上,然后开车出门了。

到了一家文具店门口,崔国利下车进店,要买订书机。店员一指远处的柜台,崔国利走去拿。这儿卖的是正常的订书机,不符合他的需求。崔国利又走到收款处,问有没有大号的,店员问多大的,崔国利并排伸出食指和中指,然后横过来,冲店员比画着说,订这么厚的东西吧!店员说那得是图片社专门订论文用的那种,文化街可能有卖的。

崔国利又开车去了文化街。这里是全市文化用品最全的地方,真有。新订书机是空的,没钉儿,崔国利又买了一盒大号的长钉,装上,拿旁边不要的厚纸箱试了试,拇指和另外四指用力一捏,需要使点劲儿,才能钉住两层纸板。卖货人说,方法不对,你把订书机放桌上,手掌盖住订书机上端前沿,用身上的劲儿,一压,就钉上了。崔国利并没有照做,而是又用拇指和四指用力捏了一钉,然后说,就是它,开票吧。

离开文化街,崔国利把车开进一个别墅区。进大门的时候,他轻车熟路冲保安说了一个“送货”,杆儿便抬起,他轻松驾车驶入,将车停到小区的供暖中心门口。从这个门进去,往地下走是小区的安保中心,监控室和保安宿舍都在这里。三个多月前,崔国利老婆就在这儿上班、睡觉。

当年这里开盘的时候,为了吸引眼球,宣传上说小区内会二十四小时配备女保卫员巡逻,为业主们增添一道靓丽的风景。楼书上还出现了女保卫员的照片,两名英姿勃勃的女性穿着特制的保安服,带着白手套,行进在楼宇间,面颊白皙,睫毛高翘,双眸明亮。有人说,这么一来,增加了小区的危险,本来没坏人,女保卫员一出现,尤其夜间,反而招来坏人。这么说的,都不是会买这里房子的人;买得起这些房子的人,会深入了解这里的安保构成:物业也安排了更多男性保安,女保卫员只是幌子,无异于园内一株盛开的花,让业主看了感觉亲切,让来串门的朋友看了,感受小区的高大上,为业主挣足面子。崔国利的老婆当过兵,长得也不难看,挺顺利就应聘上了,一年一签合同,已经干了两年。这一年,安保中心的负责人换了,以崔国利老婆超龄为由,要辞掉她。当初招聘的条件是三十五岁以下,那时候她三十四,现在三十六,其实对工作影响不大,核心问题是新的负责人没在她身上捞到油水。崔国利老婆买了烟和酒,还备了一个红包,准备找机会送给负责人。她给负责人发了信息,说您在办公室方便的时候,告诉一声,我去找您。直到晚上八点多,负责人才回信息,说我在宾馆和朋友打牌,你来吧。她说要不等您打完再说。负责人说,我们打到天亮,你来吧,他们不认识你,并发来房间号。就这样,她取出宿舍床下备好的东西,离开宿舍,出了小区,到了负责人说的宾馆,找到对应的房间,敲了门。

屋里乌烟瘴气,但是除了负责人,没有别人。墙边的麻将机桌上散落着四家的最后一局牌,烟灰缸里立满烟头,外围也都是烟灰。负责人说,临时有事,他们刚走。崔国利老婆把带的东西放到麻将桌上,说这是一点儿意思。然后又从兜里摸出红包,递到负责人面前说,还有这个。

负责人接过红包的同时,拉住她的手说,还有别的吗?崔国利老婆闻到酒气,要抽出手,抽了三次,抽不出来,反被负责人一把搂住。他说,跟我来一次,你就继续留下上班。崔国利老婆越挣扎,箍住她的那双胳膊就越紧。他的身体向她倾倒,将她压到床上,手开始往她腰下伸。

抗争无济于事,她的力气完全处于劣势,他当过特种兵。于是她就喊。这是一家正试营业的宾馆,房间在顶楼,四周的窗口都黑着灯,不会有人听到半岛bandao体育。劲儿用光了,嗓子喊哑了,他的事儿也办成了。

他像一块铁饼一样从她身上挪开后,她哭湿了脸跑出宾馆,给崔国利打了电话。当时崔国利正在扈明家,刚上完直播课,接到电话后,他匆匆离开。

当崔国利赶到宾馆楼下的时候,老婆眼睛红肿着从马路对面的“真功夫”里走出来,告诉崔国利说,他已经走了。崔国利掏出手机,打了110。

警察进入房间后,屋内已经清扫过,空气清洗剂的味道尚未散尽,扯下的床单正在洗衣机里滚动。警察看了监控,然后来到安保中心,把负责人带上车,拉到派出所,询问事情经过。隔壁问询室是等候中的崔国利,他老婆刚刚被女警带去提取身上的痕物。

负责人承认发生了关系,但性质跟崔国利老婆说的不一样。他也展示了手机上的信息内容,说是她主动送上门来的,不算,顶多是通奸。检查结果出来,她身上多处淤血,警察问他这些如何解释。他说这都是她自愿的,当时她对他说,你想怎么弄随意,只要能留下我继续上班。他一口咬定,是她引诱他,现在倒打一耙。

警察又去了隔壁,把这话向崔国利老婆问了一遍。此前崔国利一直拉着老婆的手,现在感觉到她剧烈颤抖起来,嘴唇都白了。崔国利说,这是污蔑,罪加一等,必须严惩。警察说,光你们嘴说不行,如果是他犯罪,需要证据,现在什么都没有。

监控里也能看到崔国利老婆到来前,三个男人摇摇晃晃从这房间走了出去。他们被叫来调查,确实在屋里打过麻将,因为一人家中突然有事儿,三缺一,只好提前结束,另两人结伴去捏脚了。再一问有事儿那人,事情不假,孩子此刻还在医院输液退烧。

女警让崔国利出去一会儿,她要再问问他老婆点儿别的。老婆拉着崔国利的手死死不放,一个劲儿摇头。崔国利说他留在这儿行吗,女警说也可以,主要是为你考虑。崔国利说,我没事儿,我就一个想法,把坏逼绳之以法。女警便开始问了,第一个问题就让崔国利老婆的身体像接上了电的筛糠机,同时泪如雨崩。她问,你高潮了吗?

崔国利拉着老婆的手站起来,说,我们回去,不报案了。女警说你们等一下,她出去换了一名男警进来。说说你们为什么报假案吧,男警坐下后说道。崔国利辩驳,我们没报假案。男警问,你在事发现场吗?崔国利说,我在就发生不了这事儿。男警说,那你怎么确信你老婆说的属实?崔国利说,我当然相信她。男警说,两口子之间,靠信任没问题,我们办案信任谁,信你们,还是信他?办案讲证据,现在证据不足。崔国利问,如果那人亲口承认,算不算证据?男警说,当然算,这也叫供认不讳。

崔国利老婆是当天晚上十点多被渴醒的。先叫了一声崔国利,没人应,又叫一声,还没人应。她下了床,来到屋外,桌上放着一份打包好的饭,揭开盖一看,是她爱吃的黄焖鸡饭,旁边还有一张纸条。

我没准要离开两年,车留给你开,坚持每周去放鱼,增长力气,再有人欺负你,捏爆他的蛋。

落款,崔国利。她没看懂,就打崔国利的手机,接电话的不是崔国利,是一个警察。

三个多月前的那位男警察接待了崔国利老婆,这次见面,多了几分亲切。她想见崔国利,男警察说现在见不了了,崔国利这事儿,得判两年。然后给她讲述了崔国利供认的事件经过。

崔国利在安保中心等到负责人出来,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下了车,拦住他,要他给句真话。负责人见他举着手机,就说,你老婆犯贱就是真话!崔国利保持着平静说,再给你一次机会。负责人没接茬儿,掏出对讲机,叫人过来,有人捣乱。对讲机里说,收到收到。崔国利没有慌,依然举着手机,说,再给你最后十秒钟的机会。负责人看到他们的人正往过跑,心放宽了,说,没想到你老婆身上比脸白那么多。

话音刚落,崔国利将订书机伸到他的嘴前,没等他反应过来,右手揪住他的嘴唇,左手用力一捏,两片嘴唇被钉到了一起。负责人喊不出来,胸腔发出哀嚎,捂着嘴乱扭。崔国利一脚将他踹倒,骑在身上,按住他的脑袋,又给嘴唇上了两枚钉子。保安们赶到时,崔国利已经上了车,一脚油门,撞掉大门栏杆,直接开来警局。

崔国利老婆听完,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,还是被男警看到。这种笑,让他觉得异常眼熟,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。使劲想了想,终于想起来,半小时前,也是在这里,他从崔国利的脸上见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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